神秘博士·短途旅行
言谈无阻
Free Speech
作者 尤金妮亚·普森雅克
翻译 琪琪 | 校对 墙
“1月17日下午5:56,面谈开始。审讯员:罗克特探长。”
审讯室里很闷。我想喝杯水。我想给海伦娜打电话。我想知道谁向警察举报了我。但我一个字都浪费不起了。
“姓名?”
罗克特问。
“埃米尔斯·陶德。”
“年龄?”
“二十三。”
“住址?”
我皱起眉。他们知道我住哪。就是他们把我抓来的。
“住址?”
罗克特重复道。他灰色的眼睛中透出岩石般的冷酷。
“污泥镇东,鱼骨路,216号公寓。”[1]
“职业?”
“园丁。”
罗克特靠在椅子上。“算不上高收入职业,对吧?但我们听说你最近话可不少。比你这个收入段的人多出一大截。要不要跟我说说,你哪来的钱给这些话买单?”
我摇头。
罗克特用他的舌头芯片轻叩牙齿。“埃米尔斯,你面临着若干项严重的指控。盗窃罪,谋反罪,煽动罪。为了你自己的切身利益,还请你配合。”
我能感觉到自己舌头上的芯片,它在嘴里滚烫且沉重。芯片直接关联着我的银行账户。每说一个词花一德鲁宝[2],在斯卡兹星一贯如此。你会在十六岁生日那天装上芯片,打那时起就得为说话买单。而我手里只有几百德鲁宝。我不想在婚礼前一周说不必要的话。我得为誓言和新郎的祝酒词省点钱。但于警察而言,这不成问题:他们有一笔额外津贴,用以补偿对嫌疑人的审讯。而我——正一步步逼近赤字。笔谈也是不行的。你必须持有一个由政府颁发的特殊许可证,而且很贵。对我这种人来说太贵了。
罗克特叹口气。“如果你拒绝开口,你的沉默将视同认罪。你可能会被处以罚款、入狱服刑;或者经政府批准,接受永久性的喉头切除术。这是你想看到的结果么?”
我摇头。
“那就开始讲吧。”
我照做了。
[1]此处采用意译而非音译。
[2]原文为Drooble,疑似致敬了Harry Potter。HP中有一种零食名为Drooble’s Best Blowing Gum(吹宝超级泡泡糖)。
“想给海伦娜买戒指。”
“海伦娜?”
“未婚妻。”我打算冒险一试。“打给她?”
“不。继续讲。”
“她家有钱。我——很穷。想求婚。没钱买戒指。”
海伦娜习惯于享受生活中的美好事物。她家在日落山上拥有一座豪宅。那是一座智能的房子,配备着一个家庭助理。她在家里经常喊着:“阿丽亚娜,把灯打开。”以及“阿丽亚娜,放点儿舒缓的爵士乐。”之类的话,从来没有考虑过成本。
“在一起很久了?”罗克特问。
“六个月。”
罗克特双手抱胸。“像你这种出身的穷小子,和一个富家女恋爱?你们怎么认识的?”
“工作。在她家。”
我没有跟罗克特描述细节。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时,我正在照管海伦娜卧室窗下的花圃。她在唱歌。唱歌!歌声仿佛融化的焦糖。想想看,你得多有钱才能随心歌唱啊!那时我听得如痴如醉。她不经意瞥了一眼,然后看到了我——我两条小臂都沾满了泥,不过我猜她喜欢我的身材。我相当强壮——这得归功于每天推割草机和处理无数袋粪肥。海伦娜止住了歌声,拿了一杯水走出来。
“你好!我们还没正式见过面呢,对不对?我是海伦娜。我猜你可能想喝点儿水。”
“多谢。我叫埃米尔斯。”我回答。接过杯子时,我们的手轻轻擦过。
“你种的是什么呀?这真是美丽绝伦。”
“芍药。”
“多可爱呀。她们比康乃馨漂亮多了,康乃馨呆头呆脑的,你说是不是?芍药照料起来容易吗?”
我点头。“只需要阳光。湿润的土壤。”
单单这番交谈,就意味着我不得不省掉明天的外带咖啡。但这一次,我并不在乎。海伦娜笑起来,似乎是明白了。
我们开始在晚上见面。我们会聊上几个小时。好吧,绝大多数的话都是海伦娜说的。她跟我讲了所有的事情:她的家庭、朋友、新车、喜欢的衣服,以及她对音乐的热爱。她从不强迫我给出回应或发表观点——我也付不起说那些话的钱!
“你真是个好听众,埃米尔斯。”她说。我把这话当成一种赞美。不久,我决心要同她结婚。
* * *
“所以你想给她买只戒指,但是你没那么多现钱。”罗克特说,“然后呢?”
“最好的朋友带我去玩纸牌。”
“先等一等。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?”
我保持沉默。我不想让马莉再被当局抓到痛脚。
“你必须回答,埃米尔斯。说出你朋友的名字。”
“马莉·埃文斯。”
罗克特在记事本上潦草地写下了这个名字,然后在下面划了三道线。“马莉·埃文斯?就是那个代表‘饶舌解放’,发表了一堆分裂性质演讲的小姑娘?”
我点头。“饶舌解放”——或者简称“饶社”[3]——的宗旨,就是取缔舌头芯片,让斯卡兹星的所有人都能毫无阻碍地讲话。有时你会看到他们的海报,上面有一张兔子的照片和“饶社”的座右铭:“不‘兔’不快”[4]。截至目前,“饶社”还是小打小闹,成员很少,也没有充足的资金来发展事业。
“我们过会儿再来讲马莉。”罗克特说,“现在先跟我说说纸牌游戏是怎么回事。”
“四张牌的‘吹牛皮’。在‘幸运延龄草’酒店。”
"那是个高档的地方。你怎么进去玩牌的?”
“马莉在酒店打工。搭了点关系。”
“你们俩都参与了游戏么?还是只有你一个?”
“都玩了。”
我还记得,马莉为我们争取到牌桌上一个位置的时候,我们别提有多激动了。高赌注游戏,有机会赢一点钱。我,要给海伦娜买只戒指;而马莉,要给“饶社”筹集资金。赢了钱,我们俩对半分。
“所以你同埃文斯女士一起去玩了牌,然后你赢了一些钱?仅此而已么?”
“不完全是。”
“那解释一下。从头说起。这场牌局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12月13号。”
“13号……星期五啊。”罗克特说,“你那天晚上手气不太好吧[5],埃米尔斯?”
我摇摇头,回想起那个夜晚。马莉和我,两人穿戴整齐,在酒店大堂见面。她抛掉了一贯穿着的牛仔夹克和厚重的靴子,换上了吊带裙和高跟鞋;我借来了爷爷的西装外套和领带。我们朝对方竖了个大拇指,然后上楼直奔房间而去。
一个矮胖的小机器人驱动轮子,到门前来迎接我们。是一个电动的发牌员!
“请付入场费。”它吟咏般说道,同时张开嘴巴。
我给它喂了五千德鲁宝的纸币——那几乎是我一辈子的积蓄。它吞了下去,哔哔几声,然后伸出扁平的、像托盘一样的舌头,上面放着一叠筹码。我捞起筹码,在桌边坐下。
就在马莉付入场费的当口,我看了看另一位玩家——是一个穿毛领大衣的大胡子男人。他身后的阴影里,站着个身材魁梧的家伙,脸上有一道从嘴唇延伸到耳朵的伤疤,顿时令我毛骨悚然。大胡子用手指点了点,刀疤脸便走上前去,从他面前的银茶壶里给他倒了杯茶。
[3]“饶舌解放”原文为Garrulous Liberation,“饶社”原文为GLIB,而glib这个词本身有“油嘴滑舌”之意。
[4]原文为Let Us Rabbit On。在英语俚语中,rabbit可作“说话”解。
[5]指“黑色星期五”。在民俗星象学上星期五和数字13都代表着坏运气,只要任何一个月的13日恰好也是星期五,这一天就被称作“黑色星期五”。
* * *
“除了你和埃文斯女士,还有谁参加了游戏?”罗克特问。
“一个叫马克西姆·加瓦利特的伙计。还有他的跟班。
”罗克特这时抬了抬眉毛。“我们知道加瓦利特先生。你在13号晚之前见过他么?”
“没有。”
“还有谁在?”
“博士。”
“就只是‘博士’?”
我点头。
“这个……博士,没有说出全名?”
我摇头。
“能跟我描述一下这个人么?”
“高个儿。很瘦。棕色头发乱翘。细条纹西装。感觉他很有钱。”
“这话怎讲?”
“话很多。”他看上去太阔了。我记得那天晚上博士的登场方式。我问了马莉同一个问题:“还有人要来吗?”
她竖起一根手指:“穆德罗斯特教授。”
“计划有变!”
那个嗓音,清晰、响亮,又显得冒失。是博士。
“穆德罗斯特教授今晚不能来了。”他说着,大步走进房间。“她突然给叫走了。在最后一刻接到邀请,要到今年的国际植物学会议上做一个关于巨型多肉植物的报告。幸好,我已经安排好来接替她的位置啦。”
大胡子男人,也就是加瓦利特先生,皱了皱眉。“斯卡兹星上没有巨型多肉植物。”
“那样的话,报告应该会很有创新性咯。”博士将一叠现金塞进机器人的嘴里。“入场费。这个是我的座位吗?”他耸了耸肩,脱下他的棕色大衣。“啊,看哪,‘输片’[6]!我喜欢薯片。最好是刚出炉的那种。新鲜可口,再来一小撮盐。对了,我是博士。你们几位是……?”他朝我们几个点了点头。
“埃米尔斯·陶德。”我说。我打心底里诅咒这个让我不得不介绍自己的男人。我还得给牌局省着点话呢!
“马莉·埃文斯。”马莉小声说。
大胡子男人紧紧盯着博士好一会儿,眼睛都不眨一下。“马克西姆·加瓦利特。”他总算开了金口。
“不错!”博士说完,收起筹码坐下了。“那我们可以继续游戏了吗?我从来没玩过‘吹牛皮’。个人而言更喜欢‘对儿牌’[7]多一点,很有意思,你只需要声音够大反应够快。跟‘抢邻居’[8]很像,不过一旦有人翻出了对牌,你就得大声喊出来。”
我和马莉交换了一个眼神,她显然跟我在想同一件事:好一张快嘴!
游戏开始了。机器人发牌员往每个玩家面前的桌上吐了四张面朝下的牌。我拿到了匕首3、高脚杯5、宝石骑士,还有一张匕首A。还不赖——直到我想起在四张牌‘吹牛皮’的规则里,工作日期间A是很小的牌。我瞥了一眼另外几人。加瓦里特面无表情,但马莉咬着嘴唇,博士则皱着眉头。是专注?还是失望?我不确定。
我们下了赌注,然后开始交换牌。我交出了匕首A,指望换回一张4点来凑个条。
天不遂愿,我拿了张该死的洋葱2!加瓦利特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,我决定弃牌。十分之一的钱就这么没了。我竭力保持乐观,幻想海伦娜戴上戒指的情景。
“加注。”加瓦利特说着,又往桌子中央推了一叠筹码。他手指敲了敲,刀疤脸又给他续上了茶。
“唔,好茶!”博士又开口了。“不过我猜这些不够跟我们其余人分享吧?”
“没错。”加瓦利特立即回答。
“反正我们这里的主人也喝不了茶。”博士朝机器人点点头。“发牌员机器人,A型的。摄入单宁和类黄酮会有不良反应——会变得有点儿疯癫。想想看,垃圾桶到处乱窜,还会撞到东西。”
没人说话。我真的不愿显得无礼,可这种时候我实在承担不起什么聊天了。
“你们这些人不太爱说话。”博士说,“活像一群花园地精[9]。”
而作为回应,马莉伸出了舌头。
博士看起来十分困惑。“那是一种电脑芯片吗?”
“一个词,一德鲁宝。”我解释道。
博士睁大了眼睛。“你们说话要花钱?那个芯片是用来进行追踪的?”
马莉和我点了点头。
“这可不公平。”博士说。
“游戏继续。”加瓦利特咆哮起来,“博士,你能打败我的一对‘七宗罪’吗?”他揭开手里的牌,俨然是一张匕首7和一张宝石7。
博士也翻开了牌:一张洋葱10和玫瑰10。“我相信我的一对‘麦仙翁’[10]能赢你的‘七宗罪’。也就是说这一轮我赢了。”
他赢得了这轮的筹码。加瓦利特的脸涨成了难看的紫褐色。
“埃米尔斯?”罗克特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。
“游戏持续了几个小时。博士赢了大多数局。”
博士的运气似乎好了起来。牌接二连三地落到他手里。他拿到了条、顺子、同花和葫芦。他凑到了一对“瓶塞”和三只“不祥”。他还有了“夜逃”和“散星”。慢慢地,他的筹码越来越多,而加瓦里特的筹码却越来越少,直至全部输光。
“那个博士,”罗克特问,“溜达进来,赢了这么多,你有何感想?”
“烦。”我说。我记得当时在想:给海伦娜买戒指大概是遥不可及了。
“只是烦么?不觉得愤怒?”
“有点。”
“绝望吗?”
“加瓦利特很绝望。凭他的腕表发誓。”
“真的么?发生了什么事?”
[6]原文为chips,可作“薯片”、“芯片”或“筹码”解。【为什么这么多一词多义梗!!扣钱!!!ヽ(`Д´)ノ】
[7]原文为Snap,游戏规则是玩家轮流下牌,出现相同的牌时要抢先喊“对儿”。
[8]原文为Beggar-My-Neighbour,又名Strip Jack naked等。
[9]欧洲神话和传说中的生物,通常长得像矮小畸形的老人,生活在地下深处,守护着埋藏的财宝。博士在揶揄在场的人惜字如金,就像地精看守财宝一样。
[10]原文为Cockles,可作“海蛤”和“麦仙翁”解,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怎么翻……麦仙翁是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,可观赏,花语为“小国之王”。
* * *
我回想起加瓦利特将他的腕表——那块造型优美、闪闪发亮的腕表——扔到桌子上的情形。
“这值十万德鲁宝。”加瓦利特是这么说的,“博士,你怎么说?要不要让事情有意思点儿?”
博士盯着那块腕表,若有所思。“为什么不呢?”他将一座小山似的筹码推向前去。“我有个朋友说过:‘时间就是金钱’。老伙计本杰明[11]。我喜欢他的风筝。” 接着他又顺势漫无边际地扯了一段奇妙轶事,说他和朋友曾在一场危险的雷雨中放风筝。
“……结果发现凡士林对绳子擦伤很有效,对电伤却不大适用。”好一会儿,博士才讲完了故事。
加瓦利特一直盯着博士,脚不耐烦地拍打地面。“够啦!先把这局玩完吧!”
博士于是亮出了手里的牌。是宝石A、骑士、夫人和领主。
“一个条。”加瓦利特说,“可惜不足以打败我的四条。他刷地翻过牌,是四个花色的6。
“不是随便什么条,加瓦利特先生,是‘蓝条’。”
加瓦里特冷笑。“A在工作日是很小的牌。”
“再看一眼时间。”
我们都看了看桌上的表。零点刚过去了两分钟,也就是说……
“现在是星期六,”博士说,“也就是说A是大牌。所以我的‘蓝条’赢了你的四条,加瓦利特先生。”
加瓦利特盯着博士,下巴的一块肌肉在抽搐。我猛然明白了博士的举动。他用讲话来分散加瓦利特的注意力,让对方留意不到零点已过,以此赢下牌局。
“博士胜,加瓦利特负。”我最后对罗克特说。“游戏结束。”
“那你呢?”
“没亏没赚。”
“但钱还不够买戒指?”
我点头。
“肯定很沮丧吧。”
我又点头。
“毕竟你确实很想买那只戒指,你说是吧,埃米尔斯?”
我不明白,他这是准备说什么?
“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。你说你没亏没赚。但我们已经调查过了:12月14日星期六,你在‘蓝蓓拉’珠宝店购买了一枚单钻戒指。我们还收到报告说,你在之后的几周里说了不少话。那么,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,埃米尔斯?是从博士那里偷来的吗?”
“不!是他送给我的。还有马莉。”
“送给你?为什么?”
“我们救了他的命!”
[11]指18世纪的美国科学家本杰明·富兰克林。